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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宽巷子24号是一家绣品店,店内分隔有七间房,其中右边有两间正在出售“羌绣”,店员招呼着:大减价,随便看!
“这羌绣和别的蜀绣有什么区别吗”我向那喊得热情的店员打探。
“羌绣啊,就是粗糙一些、粗犷一些”
“粗糙?”
“...不不不!绣品都精细,都精细。”店员连忙改口并招呼其他顾客去看打折的商品。
再往细问店员也只有尴尬的一笑,毕竟她也只是做买卖而已。
与我一同在店里的还有一对中年夫妇,男人盯着价签、摸着胡渣感叹:
“这个包要三万八啊!”
“三千八、三千八,后面那个小零不算的。”
男人依旧摇着头,女人也没有多大兴趣,店员仍热情地对他们说:
“这下面的全是打折的,清仓处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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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大地震后,由阿坝州政府指导和支持下,“壹基金”等组织联合发起了“羌绣计划”,旨在让灾区能利用羌绣生产自救,这家店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应运而生。
织绣界里有个人叫杨华珍,是羌绣技艺的核心领导人之一,她也是是藏羌织绣国家级传承人。在她的理解里,关于绣品的所有针法都是相通的,所谓特色在于图案和颜色,图案是代表着他们的信仰,颜色是代表着他们的大自然。杨华珍说:“这就是所谓:五颜六色,民族特色”。
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在这间来自阿坝州的羌绣店里所有绣品颜色都极其艳丽,色彩搭配上极具民族特色,在图案上也基本是民族经典图案或者是一些盛开的花朵,这样的图案和配色多给人联想到高原山间里那些脸上刻着深深皱纹皮肤黝黑的朴素的人们。只有少许绣品上有接近于现代流行的清新图案,这样的图案才让人能想象到城市里的一些年轻姑娘,但是这些清纯的图案又没有了羌族的味道。
这样的销售逻辑并不存在什么问题,要卖东西是要讲究一个有特点,消费者需求如此分化,总归有人喜欢这样极具民族特色的物件。可只是一点羌绣点缀就让一个普通的手提包变成了价值逾千甚至更贵,有人就在留言簿上就写到:“东西感觉很巴适,不过价格就夸张了,确实只能来看看。”其刺绣图案不如隔壁蜀绣丰富,刺绣做工也不及隔壁蜀绣,名气更是远远不及隔壁蜀绣,而价格却是可以去和蜀绣叫板。这样的东西除了卖一个民族情怀,的确难以发掘有何其它意义。
也正如羌绣店面从窄巷子28号的“三段式”体验店,到如今的寄居绣品店一角,靠着打折促销苟延残喘,羌绣本身似乎就正在这个市场的潮流里被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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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使是有了这样的成见,我也决定去羌族地区。
北川,中国唯一的羌族自治县。从绵阳转大巴车至北川不过40来公里,一路上从一马平川到挤着高山前行。这些山几乎都是从平地毫不犹豫地直冲云霄,雄壮的气势撼人心魄。北川几乎是全境皆山,这些大山不仅把羌语分割成近十种语言,也庇佑着羌族文化一直延续至今,以至于我一踏上这片土地就知道,羌族地区到了。
羌汉两族也可谓是大有渊源,中国人自称是炎黄子孙,黄、炎分别代表着黄帝和炎帝,5000年前的炎黄大战,炎帝率领的部落正是古羌部落,可见羌族在灿烂的华夏历史里也是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的。
据《史记?六国年表》记载:“禹兴于西羌。”司马迁是一个严肃的史学家,他生前在四川、云南等少数民族地区考察,所以这个结果的可信度极高。但因为某些原因,这个开创了中国两千年封建历史的禹,究竟为何族人的问题就淹没在历史这个姑娘的裙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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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拿恰”在羌语里面是商贸街的意思,也是新北川县城的核心、217个国家5A级景区之一。商圈纵向有三条街,但只有中间一条主街尚有店铺,左右均已积满尘土。虽然正在中秋节假日,但是街上并不是很拥挤。街上出售的全是五花八门的特产一类的物件,自然也少不了卖羌绣的。
沿主街直走40米左右,在通往右街的岔路拐角处就是一家绣品店。店外的木门上挂着各式羌绣包袋,店内大约十来平米,店内墙壁上修有齐房顶的物架,物架上挤满了羌绣制品。
“这些全是羌绣!这些包包、丝巾送父母都是很好的...”大概是因为景区的原因,老板普通话说得极好。
“这个多少钱?”我拿着一个几乎是满绣的布包说。
“这个六十五。”
“你这个东西看起来不怎么样啊。”布包上有很多线头,一些用于固定的走线也是混乱不堪。
“这个哪里不好嘛,我自己都用啊。”老板急促地翻动着自己挎包给我们看。
“?,我还是先去别家看看吧。”我委婉的拒绝了老板的推销。
店里的这些羌绣给人的感觉和地摊货没什么区别,大多为深色的包面,透着微微的白色,加上企图华丽夺目的颜色,颇给人一种尴尬的感觉。比这些好看得多的民族风的布包在淘宝十多块就能卖到。
这些刺绣全是机械刺绣。机械刺绣诞生距今已有五十多年历史,但始终无法摆脱其局限。比如色彩过渡非常呆板,不能劈线导致的画面不精细,还有因为机械刺绣编程复杂,所以绣品的取材远远不及手工刺绣。当然因为可以量产,二者的价格也是有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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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巴拿恰”主街继续向前,大约在中部有一家绣品店,店占有三间门铺颇为独特。店内以青石为地砖,店里有一女店员,身着旗袍面容姣好。倚墙有颇具中式风格的玻璃展示柜,里面整齐放置着一些丝巾、皮包、手包和鞋子等。刺绣非常精细,展台上面摆放着一些刺绣摆件。店中部有层叠向上的展台,上面的各式绣品针法细腻、颜色鲜艳,图案丰富,颇有几分蜀绣的味道。
“这些都是羌绣吗?”我对于这些突然如此细致的羌绣颇觉好奇。
“有蜀绣,有羌绣。”
“羌绣是哪一些呢?”
她指向门后的一个小玻璃展柜,上面摆放着明显具有羌族特色的羊头和牡丹花等一些极其抽象的图案。
“?,这羌绣和蜀绣有什么区别啊?”我见这个店里二者并存,便试图向她打听。
“其实也没啥子区别......”她若有所思,但也说不上什么来。
“你会刺绣吗?”
“会啊。”
“你知道羌绣挑花刺绣吗?”
“挑花?不会,那个没有听说过啊。”
我感到有些失望,挑花是介绍羌绣技法的所有资料里都第一个提到的技术,大概也是我想用来判断羌绣唯一一个比较实际的办法。
“你们这些手工技师一天大概多少钱呢?”
“这个价格都不一样,几百上千都有。”
我继续在店里转,她见我也没有什么想买的意思也就没有再搭理我。待我回头,发现她已坐下开始刺绣。约半平米大的绣片上绘有一朵牡丹,各色的细线整齐摆放在她面前。她一针一线迅速精准,不过几分钟就绣好了一片叶子。
“你这绣一幅值多少钱?”我见她稍有手闲,便插一句。
“刺绣这个东西讲的是传承,哪里是钱能衡量的?”我知趣,便与她告辞,但她并未理会。
她的话倒是没有错。刺绣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一代一代流传下来形成了中国的文化体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其传承的价值当然是不可以用物质来衡量。但是绣品如果不讲价值,那就会如同电影《百鸟朝凤》里的唢呐匠,在各种无关于唢呐本身的喜好里迷失了价值。不讲价值还有一个含义就是不守如今市场的规矩,也就会如同唢呐匠在传承里迷失了服务于大众需求的终极目的。当然如今的手工羌绣大概已经不能再服务于大众,其最为迫切的目的就是传承技艺吧。姑且不说技术的熟练掌握,一个连羌绣挑花技法都不知道的人,能谈到传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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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位于巴拿恰街尾的抗震纪念碑是就是北川羌族民俗博物馆。在博物馆众多的展览分区里,羌绣只是其中一隅。的确,在羌族人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里,织绣本身也不是最为灿烂的。
但其展示的羌绣作品令我倒吸一口凉气!凤凰如同奔跑的公鸡、仙鹤则双目无神呆若木鸡、花卉简直如同幼儿园小朋友的手工作品,只有几块是有点历史文化底蕴的,但也免不了粗糙之感。博物馆作为外界了解羌族的重要窗口,其展示的羌绣尚且如此,更是坚定了我“抽象的民族图案加上粗糙的刺绣”就是羌绣的认识。
可就是这样的一些工艺是如何把羌绣续命至今?我一直相信这项技艺存在必然有其合理性,而其依然存活在羌族人的指间,其必然有其富有生命力的地方,绝不是仰仗着大山的庇护或者是国家的扶持而续命至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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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的工作人员是我见过最热情的、最朴实的,给我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她们听说我要找真正的绣娘时,就告诉我去禹王桥的对面的“羌族生活文化馆”,那里能找到最好的羌绣。
禹王桥跨越安昌河,是步行进入新北川的门户,位于安昌河东岸的“羌族生活文化馆”是一栋单独的建筑,建筑主体是以青白色的砖筑成,而外又辅有木制走道半包裹整个建筑,建筑整体样貌与新北川县城浑然一体。馆门上面挂有黑底金字“羌族生活文化馆”的牌坊,门左边的竖牌写着这里是“绣娘职业技术培训学校”、“北川中学课外实践基地”、“绵阳妇女灵活就业基地”等。
馆内摆放着刺绣作品众多,有很多巨幅刺绣作品,价格从几十万到几百万不等,内容多反应羌族人的生产生活、宗教信仰、历史文化和情感表达,也有反应北川样貌的。画面用线有粗有细,色彩搭配细腻,有的远远看去如同油画一般。各种人物极具表现力,在绣品《大丰收》中刻画的顽皮的小孩和照看小孩母亲就如同生活里的一张照片。有幅刻画中国龙的刺绣有极强的浮雕感,一层一层向人飞来。
“这些都是羌绣吗?”我向一个店员询问。
“对啊!”
“羌绣不是很粗糙的吗?”我有点惊讶。
“哈哈哈哈,羌绣也是可以很精美的,以前的大户人家就是用一些非常细的线刺绣。”
“?,那你们这羌绣和四大绣有什么不同呢?”
“那当然还是有不同的,我们的取材啊、针法啊、都是有不同的。”
“你们这里有含有挑花技法的绣品吗?”
“挑花啊,我给你找找,好像已经卖完了,”她绕着一个巨大的圆形展柜转了一圈。“这个已经卖完了。”
在与她的聊天中我得知,她自己就是羌族人也能说羌语,而且自己会织绣。她说她自己平时送人的都是自己绣的物件,她认为这样的物件虽然小,但是有很多心意。这也是羌族人的含蓄表达,就像羌族姑娘送给心上人的“云云鞋”,不仅是精确的表达了爱意,也用一针一线表达了其中的诚挚,因为传统的羌族女孩在能绣之后,一直到结婚前的时间都是在刺绣,就是为结婚做准备。
她表示在北川能绣一些精美绣品的人大约也就200多人,能绣巨幅羌绣产品的更是凤毛麟角,因为刺绣真的是很考验耐心的。馆内的百万级大型作品大多用时在一年左右,更难想象的是为了能绣一幅这样的作品,之前的训练又有多少年呢?店员告诉我,她虽只绣一点小物件也感受到了长时间刺绣带来的肩颈疼痛。
楼上就是羌绣学校,教学都是免费的,他们还给提供教材,一般的人学三四天就能会几种简单的针法,绣一点简单的物件不是问题,但来学刺绣的人依然寥寥无几。她也感叹,刺绣这门技艺特别考验人的内心,心不静的人怎么绣得好呢?特别是羌绣这样的小绣种,更是没有几个人愿意学。“我们店的年营业额虽然有500多万,但学织绣的人中能分到这杯羹的人还是很少的。”她感叹其中的不易。
我在问及北川羌绣和阿坝州羌绣的关系时,店员告诉我,他们以前组织过和阿坝州那边的绣娘交流羌绣,但是意见分歧很大,阿坝州认为应该保持传统工艺和相貌,而北川的更多的吸收和融入了新的针法技术和刺绣理念,后来双方吵吵嚷嚷,争议很大就没有再继续交流下去了。
“唔纳”在羌语里是“你好”的意思,她说她已经很久不讲羌语了,羌服也穿得极少,因为时长要出门办事,羌服很不方便。但她也说要是这里的人都穿羌服那也就没有什么的。
聊了很长时间,她开始咳嗽起来,我便与她告别。我虽没有买东西,但她依然一直送我出门,这大概也是对于自己羌文化的一种认同,宣扬自己文化的自豪,以及羌人本身就是热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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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文化本身就是会自发的交流、竞争和演化,刺绣作为文化的一部分也亦是如此。文化守成就会被淘汰,文化冒进就会失去自我,这是在二十世纪世界动荡剧变里整个人类社会的经历所悟出的道理。因此刺绣既不是守住老祖宗的一点东西就能光宗耀祖,也不是一加入了外来技法就是挖了自己的“祖坟”。
刺绣本身是人们在生活之余对于美的追求,其价值所在就是人们的审美体验。在十九世纪,随着绣品的商业化,因为市场的需求的不同,各地方刺绣、民族刺绣都开始非常注重自身的特点。但各个地方、民族的织绣技艺各有所长也各有各的特点,因为市场的选择,四大绣的也就是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形成了。
市场表现展示了大多数人的审美,也是暗示着其它绣种的发展方向。绣品自然是不可能填满每一个人的审美需求,也有维系自身特点的原因,但是其品质必须做诚,这种诚也一定要是可以传递的诚,要让受众看得见其中的诚意。
这种诚意之下就不可能参不透自身的文化,传递不了自己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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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绣本身就是一门艺术,对于技术不会如同当代科技行业有那么多技术壁垒,就像文化馆的店员所说:“三天就能学会五六种针法。”即使是上百种针法,大概半年也能融会贯通,但是对于艺术本身的学习却是个无底洞。
“羌绣计划”致力于3年培养3万名绣娘,用以“解决就业、自我造血、脱贫致富、文化拯兴、复苏经济。”但是这样大跃进式地培养的绣娘大多只能绣一点简单的东西,就像宽巷子24号卖的那些,而这些东西机械也能绣。那请问需要这些绣娘做什么?顾客为什么要花手工的钱去买一个机械也能做的物件?
“手工”到现在就是高端定制的代名词,是现代人厌倦于流水线生产的毫无差别的产品而复苏并且大放异彩的一个词。对于织绣这样的艺术品而言,手工的含义并不是用手打造那么简单,而更多在于“手艺”。在于满足不同的人在省视自身后对于物件独特的要求,和加上工匠的打磨而产生的“举世无双”之物。所以其受众面注定是很小的。
而“羌绣计划”既违背了艺术造血的特点,也违背了目前手工存在的意义,加上一些极度保守的思想。最后的结果就如同文章开头所见:
“这下面的全是打折的,清仓处理了!”